
文/吳豐山
西方政治文學又是如何一種表現?《伊里亞德》和《奧德賽》(Odyssey)是文學界人士大概都知道的兩部西方史詩。西元前一二八○~一二七○年的特洛伊戰爭是《伊里亞德》史詩的內容,二十四章的長詩把牽涉到該場戰爭的武勇、恩怨情仇和民族情懷描寫得淋漓盡致。
《奧德賽》史詩也長達二十四章,描寫的是特洛伊戰爭結束之後伊斯加德國王優利西士的浪遊。至於荷馬(Homer)是不是兩篇長詩的作者,至今仍有爭論。比前二部著作更為我國同胞知曉的,是蘇格拉底(Socrates,西元前四六三~三九九)、柏拉圖(Plátōn,西元前四二九~三四七)、亞里斯多德(Aristotélēs,西元前三八四~三二二)這三位師徒。蘇格拉底的弟子柏拉圖青出於藍,他著作的《理想國》(Re Publica)一書至今仍是政治學必讀之作。柏拉圖的弟子亞里斯多德,著作等身,他的很多學問被認為是多樣學術的源頭。
《伊索寓言》(Aesop's fables)是另一部我國同胞知道的古希臘名著。到了十五、六世紀文藝復興(Renaissance)時期,文學創作大放異彩,紙和印刷術的發明,更助長了文學作品的散布。之後兩三百年文學作品的表達樣式和內容更見五彩奪目,不過,政治,或者說人類的悲喜,始終是文學的一大內涵,不同的只是表現的方法與進入的角度。
其中不少名作曾被介紹給中文讀者,例如西班牙塞萬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一五四七~一六一六)的《唐吉訶德》(Don Quixote),例如英國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一五六四~一六一六)的諸多戲劇,例如瑞士出生後來移居法國的盧騷(Jean-Jacques Rousseau,一七一二~一七七八)的《懺悔錄》(Confessiones),例如德國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一七四九~一八三二)的《浮士德》(Faust)等等。
到了二十世紀,國人熟知的一些西洋文學,比如《湖濱散記》(作者美國人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一八一七~一八六二)、《美麗新世界》(作者英國人赫胥黎Aldous Leonard Huxley,一八九四~一九六三)、《古拉格群島》(作者蘇俄人索忍尼辛Александр Исаевич Солженицын,一九一八~二○○八),其實都是政治文學。歷屆諾貝爾文學獎得獎人的作品也大多寫的是廣義政治。可惜,由於語文歧異形成阻隔,絕大多數國人同胞與我一樣,有幸閱讀的西洋文學佳作自是九牛之一毛。
特別談一談羅馬帝國皇帝瑪克斯.奧瑞利阿斯.安東耐諾斯(Marcus Aurelius Anto-ninus,一二一~一八○)和他永垂不朽的大作《沉思錄》。幾千年來帝王不計其數,由於帝王掌握了絕對權力,便就不免耍弄權威或耽於逸樂,能夠也喜愛藝文的,少之又少。如果身為帝王卻能仁民愛物,並且醉心心靈修為,又能形諸筆墨流傳後世,可謂鳳毛麟角;瑪克斯便是這樣一位帝王。
我閱讀民國四十八年梁實秋翻譯、列入協志工業叢書的版本。梁實秋在介紹本書時說,《沉思錄》是古羅馬斯多噶派哲學最後一部重要典籍。斯多噶派哲學家認為只有物質的事物才是真實的存在,但也認為在物質的宇宙中遍存一種精神力量,主宰一切神聖原則,人的至善理想即是有意識的為了共同利益與天神合作,並且按照宇宙自然之道去生活。
梁實秋也記述《沉思錄》在過去二千年間時藏時現,可是後來幾乎世界主要語文都有譯本。
《沉思錄》有十二卷,瑪克斯的思想表現在一則一則的短文中。我抽取其中幾則,讓大家品味:
─向裡面看。不要忽略任何一件東西的特質或價值。─當你的環境好像是強迫你煩惱不完的時候,趕快斂神反省,切勿不必要的停留在那不和諧的狀態之中,不斷返回到和諧狀態,你便可得到更大的控制力量。
─拋棄一切其他的東西,只把握住這些個罷,雖然只有這麼幾個;要記取,人的生命只是目前這麼一段時間;其餘的不是業已過去便是可能永不會來。人生實在渺小極了,他所生存的地方只是地上小小的一個角落,就是那垂諸久遠的身世之譽也是微末不足道,那只是靠一些可憐的人們輾轉傳述,他們自己也要很快地死去,他們未必能認識他們自己,更何況老早以前死去的人。─把肉體翻轉過來,看一看是什麼樣子,到老的時候,病的時候,變成死屍的時候,它是個什麼樣子。
─讚美者與被讚美者,懷念者與被懷念者,都只能延續一個短短的時期,而且也只能生活在這世界中的一個小小的角落裡,兼且還不能和諧共處,甚至一個人和他自己也不能協調;整個世界也不過是一個點而已。梁實秋說,瑪克斯其實在自省,在表現一種道德的熱誠,而不是要建立一套哲學體系。本人合理相信,柏拉圖所禮讚的「哲君」應該就是瑪克斯這種典範。也許讀友要問:不是還有一本帝王著作《黃帝內經》嗎?
本人在二○一六年研讀《黃帝內經》,讀的是中國首位《黃帝內經》博士後研究、北京中醫藥大學管理學院院長張其成所著《黃帝內經養生全解》。《黃帝內經》分〈素問〉八十一篇、〈靈樞〉八十一篇。〈素問〉是黃帝和他的醫臣岐伯一問一答。〈靈樞〉講經絡、針灸、生命的樞紐、神氣的關鍵。張其成說,黃帝距今五千年,那時還沒有文字。《黃帝內經》是後人把從黃帝開始一代一代流傳下來有關生命的思想彙集起來,大約在二千年前的戰國時代形成初胚,最後彙編成書是在西漢一代。換句話說,其中〈素問〉篇的黃帝一問、岐伯一答,二者都是假藉,黃帝並沒有著書。
不可不也記述台灣作家的政治文學。
台灣開發較晚,文明昌盛是近百年的事。不過從吳濁流的《亞細亞的孤兒》、東方白的《浪淘沙》,到龍應台的《大江大海》、齊邦媛的《巨流河》,寫的都是民族悲情,或者戰火肆虐,或者顛沛流離。此外還有不少詩人抒發鄉愁、抗暴、家仇、國恨,也都頗有可觀。本人相信,由於創作自由,由於國家多難,假以時日台灣文學一定會大發異彩。最後,必須同時說一說的是,由於文學對人類心靈有無可倫比的穿透力,抗議文學作家淪為政權壓迫對象的故事變成文學史的另一篇章。
同胞熟知的蘇俄文學巨擘索忍尼辛是一個最鮮明的案例,他描寫政治黑獄的大作《古拉格群島》,不但在俄國不能出版,他還被迫流放美國。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他的時候,他無緣親自領獎。
與索忍尼辛的遭遇同樣悲慘的另一名蘇俄女詩人安娜.艾哈邁托娃(Anna Akhmatova)為了逃避政治迫害,她只能默記作品,然後把原稿燒毀。即使如此,她的家人跟著遭殃,被捕下獄。
中國的劉曉波(二○一○年獲諾貝爾和平獎)的故事與索忍尼辛同等辛酸,同樣得到諾貝爾文學獎(二○一二)的莫言在中國形同被長期軟禁。二○○○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高行健因人在法國幸得自由。秦始皇焚書坑儒惡名昭彰,兩千年後中共政權還引以為師,令人不解。二戰前後,台灣某些異議作家的遭遇,同樣可歌可泣。柏楊下獄十年,出獄後已年邁。工人文學家楊逵,在日據時期就屢遭壓迫。不過日據後期,已講究法治,楊逵有一句讓人聽了鼻酸的名言,他說:日本人說我混蛋,抓了我十幾次,總共加起來關我九個月,國民政府說我很好,抓了我一次,關了十幾年。
爭取言論自由與出版自由在很多國家是一段漫長的奮鬥過程,淺見以為,我同胞應該慶幸,那個禁書、禁歌、禁方言的年代畢竟已成歷史。
淺見以為,如果沒有文學,人類的歷史不可能恆久保存。如果政治人物以文字讓他的同胞瞭解他的識見和意志,只要不是虛而不實或言不由衷,也是好事。至於一般文士,透過議論以改革政治,那是不必爭取公權力職位、僅憑文士學養就可影響政治的蹊徑。

本文轉載自:吳豐山著作《追古溯今說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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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吳豐山,現任吳尊賢文教公益基金會董事長/前監察委員、前政務委員
責任編輯/劉致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