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筆讚〉吳豐山追古溯今說政治　【十六說】金錢與政治

文／吳豐山

金錢與政治連結的第一要義，當然就是凡百庶政非錢莫辦。政府為了發放龐大人手的薪酬，為了推動各項施政，每年下半年都要編列下一年度的預算，提交議會審查。我國中央政府的年度預算，早已突破兩兆。院轄市的年度預算以數千億計，各市縣的年度預算以數百億計。此外，國營事業的年度支出也必須送請立法院審查。這一部分例行事務因為同胞耳熟能詳，本人不多解說。本人把重點擺放在諸多微妙的連結。

我們常常在媒體上看到「金權政治」或「金權掛鉤」一語。事實上金錢與政治的連結，樣態繁多；一竹竿打翻一船人不好，是非混淆也不好。我舉我知道的三個案例，讓大家思考其中是非。

案例一：某君警察出身，因為精明能幹，步步高升到某部會次長，任上因父親年邁罹癌接受摯友提供外勞照顧，被移送監察院調查。查案委員以某君與該友人並無政商利害瓜葛，判定事屬情義相挺而非貪污枉法，不予彈劾。您說這當中誰是誰非？

案例二：有一位在對岸經商的友人告訴我，他創業初期遇到很多難題，多虧省府高官某君多方協助。後來友人知道某君兒子要赴美留學卻苦於阮囊羞澀，友人乃主動提供協助。您說這是金權掛鉤或知恩圖報？

案例三：甲君營商，營商難免碰到一些與政府權責相關的問題。甲君碰到難題的時候，習慣找他長年擔任民代的同學乙君幫忙。過年的時候，甲君習慣致送不做營利事業的乙君一筆錢拜年。您說這是金權掛鉤或同學互助？

參加選舉是很花錢的事體，然則錢從哪裡來？包括台灣在內的不少民主國家制定了「政治獻金法」，也就是說，國家認定獻金合乎情理、所以立法明定規矩。不過，立了法並不能保證人人守法。台灣政界應該很多人都知道，在大規模的選舉中，現行「政治獻金法」規定的獻金上限並不濟事。本人確知，某些財團在提供政治獻金時不分顏色，雨露均霑，而且不受獻金法節制。

在不少人的字典裡，「犯法」一詞自有解說；他們認為假如檢調單位查不出我獻了多少現金，哪來「違法」？歷屆總統選舉結束，候選人辦公室的人手必須依法向監察院陳報收支，然則您相信他們陳報了確實數字嗎？二十幾年來常有朋友問我：「選總統要花多少錢？」我都很坦白地回答對方：「如果包括政策買票，選總統要花天文數字的錢。」

執政的黨才能政策買票，而且動則以數百億計，在野黨通常大力斥責。可是買票政策會使一大群人受惠，其中是非，爭論個幾年也不會有定論。而且換個黨執政就一定不會政策買票嗎？很多人討厭政治正是因為他們認為天下烏鴉一般黑！

台灣各級議會選舉議長、副議長，幾十年來買票官司層出不窮。這種情事在議會之內與議會之外，解讀迥異。議長、副議長由議員互選產生。在議會之內，普遍認知是，既然每一位議員都可被同僚選為正副議長，那麼有志擔任正副議長的人「給點補貼理所當然」，「我假如不是議員，怎會有一票支持您？我當選議員花了不少錢，您要當正副議長當然要補貼我一點。」

可是議會之外，人們當然認定這是政風敗壞。至於到了法庭，它不止政風敗壞，是犯罪行為。

台灣庶民社會講究情理法，情理擺在前面，法字放在後頭。所以，在議會之外，沒有人會懷疑有無買票情事，在議會之內大家心照不宣，一旦走到對簿公堂，他們認為那是「倒楣」。

本人據實記述，當然絕不表示本人認同犯罪，我只是直白說出人世間是非多解；也就是所謂「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政黨是一大群黨員的組合，由於出身背景或利害攸關或理念相同，黨內有派、派下有系，成為必然。派系一定會有頭目，做頭目的人幫派系內成員籌募部分競選經費成為一種責任。

在日本，派系叫派閥。五十多年前有位名叫田中角榮的首相為了幫派閥成員籌募競選經費，竟收取了美國洛克希德公司販賣飛機的巨額佣金，最後鋃鐺入獄。在台灣，有人有樣學樣，某位前總統貪瀆案發後，他的女兒就面對電視鏡頭大嗆：你們哪位沒有收過我父親給的錢？這位前總統後來也去坐牢。為什麼做頭目的人必須找錢？政治現實也；為什麼你們哪位沒有收過我父親給的錢？政治現實也；為什麼吃官司坐大牢？法網恢恢也！

金錢在處理外交關係上效用更大。假如某個國家認定中華民國台灣是國際外交市場上的買方，因此前來向我們要求協助什麼，便可能一拍即合。這些國家很歡迎我們的高層到訪。他們來人時，我們也備極禮遇，雙方行禮如儀，相互感佩一番，但一切盡在不言中。本人確知：我國駐某國大使館，從七十年前就被最高當局特准不必將大使館每年收取的巨額簽證費繳回台北國庫，讓大使得以用那筆錢贊助該國國會議員選舉。其後效是長年以來該國國會議員友華會的成員一直為數眾多。

本人確知：某年，我國為了爭取參與某一國際組織，不得已只好滿足該機構首腦的巨額需索。

這位不肖人士的需索當然令人不齒，可是換個樣態的花費也所在多有。比如美國的公關公司拿錢去幫我國政府做美國國會的遊說工作，這又如何解讀？故副總統謝東閔有句名言，說「政治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這句話用在國際政治最為傳神。

淺見以為：政治不可能與金錢無涉。政治有理想和現實兩面，瞭解現實也算是一種世事洞曉。金錢政治的山頭，真的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但我們仍需有所堅持，那就是貪贓枉法不可！以權謀錢不可！以私害公不可！假公濟私不可！藉勢藉端不可！

本文轉載自：吳豐山著作《追古溯今說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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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吳豐山，現任吳尊賢文教公益基金會董事長／前監察委員、前政務委員
責任編輯／劉致綸